一、
有关宗教体验的记述频繁地出现于各种宗教文献之中,这种现象,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如果我们将它们完全视为无来由的虚构,那么为什么不同文献中记述的宗教体验往往有相当突出的一致性?这是不是说,在这些记述背后,真地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起作用呢?而如果我们不承认有所谓不可思议的神迹的话,那么我们能否对这一现象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呢?
在阅读各种记述宗教体验的文本的过程中,我们又注意到另外一个现象:即体现在各种关于宗教体验的记述中的一致性,并不是绝对普适性的,它与该文本所处的时代和文本传统不无关系。有关这一现象,我们将结合下面三段材料来加以讨论。这三段源自道教文献中的材料在同时代的相关文本中均颇具代表性。
材料一。“紫微王夫人见降,又与一神女俱来。神女着云锦襡,上丹下青,文彩光鲜,腰中有绿绣带,带系十余小铃,铃青色黄色更相参差;左带玉佩,佩亦如世间佩,但几小耳。衣服儵儵有光,照朗室内如日中映视云母形也。云发鬒鬓,整顿绝伦,作髻乃在顶中。又垂余发至腰许,指着金环,白珠约臂,视之年可十三四许”,这一段文字出自《真诰》。
材料二。下面这一段文字出自《钟吕传道集》:“吕曰:‘若以龙虎交媾而匹配阴阳,其想何似?’钟曰:‘初以交合配阴阳而定坎离,其想也,九皇真人引一朱衣小儿上升,九皇真母引一皂衣小女下降,相见于黄屋之前。有一黄衣老妪接引,如人间夫妇之礼,尽时欢悦,女子下降,儿子上升,如人间分离之事。既毕,黄妪抱一物形若朱橘,下抛入黄屋,以金器盛留。’”与引自《真诰》的那则材料相比,这段文字并非炼养时真实心理体验的实录,而是在讲述炼养时应有的心理体验。不过,这中间的差别非常细微,在一般的情况下,我们不妨将它看作是对实际的心理体验的记述。
材料三。第三段材料引自白玉蟾的《上清集》:“翠虚真人与我言,他所见识大不然,恐人缘浅赋分薄,自无寿命归黄泉;人身只有三般物,精神与气常保全;其精不是交感精,乃是玉皇口中涎;其气即非呼吸气,乃知却是太素烟;其神即非思虑神,可与元始相比肩。我闻其言我亦怖,且怖且疑且擎拳,但知即日动止间,一物相处常团圆;此物根蒂乃精气,精气恐是身中填;岂知此精此神气,根于父母未生前;三者未尝相返离,结为一块大无边;人之生死空自尔,此物湛寂何伤焉”。其中划线的段落描述的也是某种真实的心理体验。
将这三段不同时代的文段并置在一起,其间的差别便自然而然地彰显出来,即:成文的年代越早,它所描述的宗教体验或心理体验就越精细。材料一对神灵的形象和服饰的描述细致入微,它不仅清楚地向我们呈示了神灵所着服饰的色彩,甚至对服饰的质地也有清晰的记述。相较而言,文段二所描述的体验内容便疏略得多,神灵的形象变得模糊而程式化,用来标志区别的不过是概念化的性别(如小儿、小女、老妪等)和概念化的颜色(如朱衣、皂衣等)而已,不再象文段一那样具有如在面前的真切感。如果将前者比作电影的画面,那么,后者在画面的逼真性,便很有些近似于“卡通”的效果。文段三所描述的体验则更为简单划一,有形象的神灵在体验中完全消隐,非人格性的本体或本根成了宗教体验的唯一内容。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宗教体验,至少是记述宗教体验的文本是有着某种“历史性”的。
这些不同时代的文本之间的显而易见的历史性(或者说差异),迫使我们不得不进一步思考,这些差异的背后究竟有哪些潜在的原因?它们究竟是源于体验本身的不同,还是由于用来描述这些体验的语言的不同?如果是宗教体验的本身有所不同,那么导致这种不同的因素有哪些?在宗教体验与用来描述这些体验的语言之间,是什么起到了枢纽和核心的作用?
如果我们试着将三者作为宗教体验的性质搁置起来,而把它们看作是对日常心理经验的描述,那么这三段文字之间的差异可能是由何种因素造成的呢?导致这种差异的因素可能是多样的,但想象力和感受力在其中的作用无疑是不容或缺的。在对日常心理体验的描述中,想象力和感受力发挥着关键的作用,想象力是否足够精细,对于文字描述的最终形态有着决定性的影响。现在我们再将这三段文字还原为对宗教体验的描述,然后再来看一下,这一结论是不是会有所动摇呢?由于上述三段文字所涉及的都是以冥想为核心内容的宗教实践。而当一个人进行宗教冥想时,如果我们不承认真地有什么神秘力量在发挥作用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他在冥想过程中的心理体验将会更多依赖想象力和感受力。我们甚至可以说,冥想时的心理体验完全来源于体道者的想象力。
这里,我们实际上又引入了另外一个问题:既然想象力是导致不同宗教体验和记述宗教体验的文体的一个重要的因素,那么,又是什么使得不同文本之间的想象力表现出如此巨大的差别呢?
想象力的发挥无疑与对它的培养向度有着直接的关联。这一点,在我们对上引材料的思想背景作进一步地分析以后,便会彰显出来。我们依照时代的先后顺序,依次分析这三段文字。
第一段文字出自《真诰》。如所周知,《真诰》为道教上清派的经典文献,而上清派又以存想神真为其根本的道法。《云笈七签》卷二十三“求月中丹光夫人法”很可以表现上清派道法的基本特点:“求仙之道,当以夏至之日夜半,入室南向,眠坐任意,闭眼内思月中丹光夫人姓讳,形长八寸,分头作颓云之髻,著丹锦裙,口衔月光,入兆身心绛宫之中,须臾月光散为黄气匝绛一形。夫人在月中央采空青之林,散拂黄气之中,口吐阳精赤气,以灌兆形,从向匝外。黄赤二气更相缠绕,洞映一身,夫人以紫书丹字六音,授于兆身。便引黄气二十四过咽,引阳精十二过咽,止即叩齿二十四通,仰祝曰:……。毕,咽气二十四过,咽液十二过,止便服紫书丹字。行此道八年,夫人授兆丹书真文、月中玉珰,令飞升上造洞阳之宫”。这段材料为我们提供了有意识地培养想象力的典型个案,它不仅要求修道者要想象出神灵的“姓讳”,而且还要细致地想象出存想对象的服色,甚至还包括发髻的形状,如上文中提到的“颓云之髻”。将这段文字与材料一联系起来,我们便可以发现材料一对宗教体验的精细描述,与上清派道法对存想内容的要求正相一致。在经过有意的培养之后,原本无法得到类似体验的人,渐渐也会有与此相似的宗教体验。《真诰》卷一曾经提到:“先共道诸人多有耳目不聪明者”,陶弘景在注文中指出:“此杨君自记也。长史年出六十,耳目欲衰,故有咨诸杨,不欲指斥,托云诸人”,由于最初许穆无法体验到神灵的降临,杨羲便指责他耳目不灵。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培养以后,许穆也有了类似的体验,《真诰》卷三记灵照夫人降临一段,记载的便是许穆的宗教体验,其中也详细记述了灵照夫人的服色:“夫人带青玉色绶,如世人,带章囊状隐章,当长五丈许,大三四尺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