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治学之道 3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9-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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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治学之道


我知道你会赞同在自己所研究问题和思想许可的条件下,应用尽可能清楚、简单的语言表述它们。但是正如你已经意识到的,一种臃肿浮夸、充满大话的乏味文章在社会科学中看起来非常盛行。我推想运用它的人认为他们在模仿"物理学",却没有意识到这些乏味文章大多是没有必要的。实际上,据权威说,存在着一场"严重的文学危机",社会科学在很大程度上卷入了这些危机。这种特殊语言的出现,是否要归因于正被人们讨论的论点、概念和方法过于深刻而细致呢?如果不是,那么为什么会有M•考利所恰当称之的"社会学语言"呢?它对你的日常研究真是必不可少的吗?如果是,那么对于这种语言,你也无计可施;如果不是,你又该如何避免它呢?
我相信,这种明白晓畅的缺乏通常与主旨的复杂关系不大,或者根本就没有关系,它和思考的深刻性更是毫无瓜葛,它几乎完全是和学院作家搞不清自身地位有关。
今天,在许多学术团体中,任何一个试图以通俗易懂方式写作的人,都很容易被贬称为一个"纯粹文人",或者更糟糕的是"纯粹撰稿人"。或许你已知道,人们通常使用的这些短语,只表明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推论:因为可读而肤浅。美国学者试图在看起来经常与其格格不入的社会氛围中体验一种严肃的学术生活。他的声望必须弥补由于选择学术事业而牺牲的许多重要价值。他获取声望的要求,很容易使他将自我形象定位为一个"科学家"。而被称为一个"纯粹撰稿人"则使他感到有损尊严和浅陋。我想,成为繁琐词汇和与此相关的说话和写作方式的根基的,正是这种情况。拒绝这种方式要比学会它更加困难。它已成为一种习惯,而那些不运用它的人,则会遭受道德上的非议。或许这正是学术团体中的庸常之辈怀着可以理解的私心,排斥那些引起学术圈或其他的智识人士注意的人,从而造成的学术封闭。
写作的目的就是要引起读者的注意,它是写作风格的一部分。写作要求作者有一定的地位,从而能引起别人阅读。年轻学者无法回避这两种要求,因为他感到自己缺乏社会地位,所以常常将获得个人地位的要求置于引起读者注意的要求之前。实际上,在美国,即使是最有成就的知识人士,在大的社会圈内和公众中也是没有多少地位可言的。在这一方面,社会学的事例一直是一个极端的类型:社会学的习惯性风格,大部分产生于社会学家们即使是和其他学者相比,也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时候。渴望获得地位使学者们变得缺乏明晰性。而这也恰恰是他们没能拥有他们所渴望的社会地位的一个原因。这不啻是一个恶性循环,不过任何一个学者都很容易将它打破。
要克服学术的乏味化,你首先要克服学术腔势。学语法和盎格鲁-萨克森词根远不如弄清楚下面三个问题重要:(1)我的论题的难度和复杂性究竟如何?(2)在写作中,我自己该如何定位?(3)我为谁而写作?
(1)通常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这样的:你写作的方式原本可以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困难复杂。其例子随处可得:95%的社会科学书籍可以很容易地翻译成英文,这一点即可证明。
但是,你可能会问,难道某些时候我们不需要一些专业术语吗?〕我们当然需要术语,但"专业"不一定意味着艰深,当然也不意味着玄虚行话。如果这些术语真正是必需的,并且清楚、准确,那么便不难在流畅的英语氛围内使用它们,并将它们的意思介绍给读者。或许你会反对说,普通词汇的习惯用法常常"负载"一定的感情和价值观,于是为了避免这些负载,我们最好使用新的词汇或术语。我的答案是:普通词汇通常确实有这样的负载。但在社会科学中的普遍使用的许多专业术语,也是有所负载的。要写得清楚,就要控制这些负载,就是对你意思的表达要精确到这样的程度:这个意思,并且只有这个意思能被其他人理解。假设你要表达的意义被限定在一个六英尺的圆圈内,你就站在其中;再假设你的读者所理解的是另外一个这样的圆圈,他也身处其中,我们希望这两个圆圈能够有所重叠,这个重叠的区域就是你们交流的区域。在读者的圆圈里,那未重叠的部分是由读者构成的一个非受控意义的区域。在你的圆圈内,那未重叠的部分则是你又一个失败的标志;你未能使它为他人接受。写作的技巧就是要使得读者的语义圈完全和你的相一致,使你们两者站在同样的受控意义圈内。
这样,我的第一个观点就是:大多数的"社会学语言"与主旨或思想的复杂性是不相关的。我认为它几乎完全是用来建立自我的学术需求的。我这样写,是想告诉读者我经常这样认为,而我经常确定这些读者对此并无了解。"我知道某件事情,它是那么难,只有当你学会我这种难学的语言,你才能理解它。同时,你仅仅是一个撰稿人,一个门外汉,或是其他不成熟的类型。"
(2)要回答第二个问题,我们必须根据作家自己的想法和他讲话的声音来区别展现社会科学研究的两种方式。第一种方式产生于这样一种思想:他是这样一个人,可以大声叫喊、轻声低语或暗自发笑,但他总是在那儿;他是哪种人也很明显;无论是自信还是神经过敏,直截了当还是曲折委婉,他都是经验和推理的核心。现在他发现了某种东西,并向我们讲述这种东西是如何被发现的。这就是可获得的最好的英语说明背后的声音。
另一种表述研究的方式是不用任何人的任何声音。这种写作根本就不是一种"声音",它是一种自动的音响,是一篇由机器制作的乏味文章,十分空洞,并不像它所矫饰的那样值得注意:这不仅仅是非个人的声音,它还是一种矫饰的非个人化。政府公告有时就是以这种方式写作的。商业信函,还有许多社会科学方面的文章也是如此。任何不能想象为个人演讲的写作一一或许某些真正的大文体家不包括在内一一都不是一种好的写作。
(3)但最后的问题是,谁来听这个声音?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也可以导致风格的不同。对于任何一位作家,牢记他的受众是什么类型的人,并且真正地为他们所想,是非常重要的。这些问题并不容易:要很好地回答它们,需要你对自己定位以及对读者的了解。写作的目的就是要引起阅读,但是由谁来读呢?
我的同事L•特里林已经提出一个答案,并且允许我在此转述。你要假定被邀请去做一个你所熟知的主题的讲演,你的听众是来自一流大学各个院系的老师和同学,还有来自附近一个城市的各色各样的感兴趣者。假设这样一群听众在你面前,他们都有权利了解,假设你也想让他们知道,那么现在开始写作。
对于社会科学家来说,在写作时有四种大致可能。如果他承认自己是一个代言人,并且假设他对我上面所指出的那些公众讲演,他会试着写具有可读性的散文。如果他假定自己是代言人,但是对受众的情况,却不甚了解,那就很容易写出一些难以理解的胡言乱语。这样的人最好还是谨慎些。如果他自认不是代言人,而是非个人话语的代表,那么如果他找到一群公众,它也极可能是一群教徒。如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代言人,他就找不到任何公众,只能孤单地面对无人保留的记录讲上几句,因此,我想我们必须承认,他是一台标准化文体的制造机:在空旷大厅中回荡的自动音响。这令人不寒而栗,仿佛置身于卡夫卡的小说中一样,情况应是:我们一直在讨论理性的边界。
深刻和冗词之间的界限常常是很微妙的,甚至是很危险的,如惠特曼的小诗所写的那样,一些人开始研究时迈出的第一步,就使得他们如此愉悦而敬畏,以致儿乎不想再继续下去,没有人否认这种神奇的魔力。语言本身形成了一个奇特的世界,但是,当我们卷入那个世界时,一定不要将初始的迷惘与已完成的结论的深刻性相混淆。作为学术共同体的一员,你应该把自己当作一种真正伟大语言的代表,你应该期望并且要求自己在讲演和写作中,努力运用文明人措辞。
最后一点,是关于写作和思考之间的相互作用。如果你只根据莱欣巴赫所谓的"发现的情境"来进行写作,那么你只能被少数人所理解,而且你在陈述时往往会非常主观。要是你的思考内容较为客观,你必须在介绍的情境中研究。首先,你向自己展示你的思考,这通常被称为"清晰地思考",然后,当你感到它已经很有条理的时候,将它介绍给别人――这样,你常常会发现其实还没有使它条理化。这时候,你就处在"介绍的情境"中。有时你会注意到,当你试图介绍你的思想时,会对它做些修改一一不仅修改要陈述思想的形式,而且还修改其中的内容。在"介绍情境"中从事研究时,你会获得新的想法。总而言之,它会因为具有更多的社会客观性,而变成一种不同于初始情境的处于更高层次的发现情境。同样,你无法将思考的方式与写作的方式分开。你必须往返于这两种情境下,而且无论何时,你最好知道你可能会去哪儿。

根据我说的这些内容,你能体会到,实际上不存在"开始从事某项计划";你已经在"研究"了,或是通过个人性情、学术档案、浏览后所作的笔记,或是通过有目标的努力。循着这种生活和研究方式,你将总能拥有许多你想继续深入研究的论题。一旦你选定了一个"突破点",你会试着运用全部学术档案,你在图书馆的阅读,你的谈话以及对人的选择,所有这些都服务于你的这个论题或主旨。你着手建立一个包含所有与目前研究有关的关键要素的小世界,以系统方法将每一个要素都放在它应有的位置上,并且围绕这个小世界中每一部分的发展,不断重新调整研究框架。只有身居这样精心构筑的世界中时,你才能知道什么是必需的:思想、事实、思想、数字、思想。
这样一来,你将有所发现和描述,设定一些类型来对你的发现结果加以排序,通过按名称区分条目来提炼和组织自己的经验。这种对顺序的探索,会使你寻觅模式和趋势,去发现或许典型的、有因果的关系。总之,你会去探索自己所遇见事物的意义,去探索那些可被认为是其他不可见事物的可见表征的东西。你会列出一份包含与所有你想理解的内容有关的事物的清单;然后,删繁就简,余其肯綮,接下来,将这些条目谨慎而系统地组织起来,使其互相关联,形成一种研究模型。至此,你就能将这个模型和你欲解释的事物比照。这一模型有时颇具效力,但有时也不能奏效。
但是,在这些细节中,你要一直探索能够揭示20世纪中叶整个社会的主要潮流、潜存的形式及趋势的指示器。因为最终,你总要写到人类的多样性。
思考是一种寻求有序化、全面化的努力。你不能太着急就停止思考,否则你将无法知道应该知道的东西;你也不能不加控制地一直思考下去,否则你会使自己头脑塞满。我想,正是这种两难的处境,才使反思一一尽管罕能取得一定成功一一成为人类力所能及的最为热切的努力。
或许我可以通过一些箴言和警句对以上阐述的几个问题进行最好的总结:
(1)做一名优秀的巧匠:避免呆板的程式。你首先要寻求发展并且运用社会学的想象力,避免对方法和技巧的盲目崇拜。促使不炫弄技巧的学者的再生,并努力使自己也成为这样的学者。让每一个人都成为他自己的方法论者,让每一个人都成为他自己的理论家,让方法和理论再一次变为技艺实践的一部分,支持卓越的独立学者;反对技师研究小组占支配地位。让你的心智独立地面对人与社会的问题。
(2)避免形成拜占庭式的拆解组合概念的怪癖,以及空话连篇的作派。鞭策你自己和其他人陈述时要简单明了。只有当你确信运用更繁复的术语才能扩大你感受力范围,增加论述的准确性及推理深度时,你才能较多地使用它们。不要以晦涩难懂来逃避对社会作出判断,来逃避读者对你的研究作出判断。
(3)只要你认为研究必需,你可以建立横贯历史的结构,也可以探究各段历史的细节。尽你可能地总结出规范的理论和构筑各种模型,仔细地考察琐细的事实及其间的联系,同时也要考察那些重大的独一无二的事件。但是不要突发奇想:使所有这些研究持续地、紧密地与历史现实的层面相联系。不要臆想会有其他什么人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为你做这些。把确定历史真实性作为你的一项任务,根据它所包含的术语来梳理你的问题,以便解决它们,从而解决由它们所带来的争论和麻烦。如果你头脑中没有根据充分的例子,那你写东西不要超过三页。
(4)不要仅仅沉迷于一个又一个的小情境研究,要关注将各种情境组织起来的社会结构。通过对这些大的结构的研究,选择合适的情境以从事细节研究,并且要从理解情境与结构间相互作用的角度进行研究。对处于不同时间阶段的研究,也要用类似的方式进行。无论你是多么讲求精确,都不要只做一名记录员。要知道新闻写作可以是一项非常伟大的智力劳动,但还要知道你所从事的工作更伟大,所以不要仅仅将细微的研究嵌入到刀锋般细屑且静态的时刻或某一极短的时段上,而应该将时间跨度扩展到人类历史的发展过程,并且包括星期、年和各个时代。
(5)你要认识到你的目标是对世界历史上曾有的和现有的社会结构进行充分的比较性理解。要认识到实现这个目标,你必须避免普遍存在的学院科系的武断的专业化。你要根据你的主旨,最重要的是要根据特定的问题,来对研究进行不同形式的专业化。在梳理和解决这些问题的努力中,不要犹豫不决,相反,要持续不断并富有想象力地去探索,从所有关于人和社会的明智研究中汲取视角、现实资料、思想和方法。它们是你的研究成果,它们与你血肉相连;不要让那些使用神秘难懂的话语和以专家自居的人从你这掠走它们,扼杀它们。
(6)你要始终关注人的意象,即有关他的人性的一般观点,这正是你在研究中假设和运用的;以及历史的形象,即你关于历史是怎样形成的观念。一言以蔽之,你要不断研究并改变你对历史问题、人物问题以及包含着人物和历史交叉的社会问题的看法。保持对个人的多样化及时代变迁的宽阔视野,把你所看到和所想象的内容,作为你研究人类变迁的线索。
(7)你要了解你继承并正在从事古典社会分析的传统,所以不要将人作为一个孤立的部分理解,也不要将它本身自然地当作一个可理解的领域或系统去领会。请试着将男人和女人当作历史和社会的参与者,要理解各种人类社会选择和形成各种各样的男人女人的错综复杂的方式。你所在的历史阶段是20世纪中叶。在完成一项研究之前,无论在情境上是多么不相关,你都要把它当作理解你自身所处的这一时代――20世纪后半叶可怕而有重大意义的人类社会――的结构与动向、形貌与意义的持久而核心的任务。
(8)不要让经过官方阐述的公共论题或是由个人感受到的困扰决定你所研究的问题。首先,不要在接受具科层制气质的保守主义的实用性,或道德多元的自由主义的实用性中放弃你在道德和政治上的自主权。要知道许多个人困扰不能仅仅当作困扰解决,而是必须按照公众问题和历史形塑问题来理解。要知道在公共论题中,人的意义必须通过将这些问题和个人困扰及个人生活问题相联系才能显现出来。要充分表达社会科学的问题,就必须既要包括困境又要包括问题,既要观察人物又要观察历史,以及它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在这种关系范围内,个人生活和社会的塑造才得以发生;在这种关系范围内,社会学的想象力才有机会影响我们时代人们生活的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