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考二则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9-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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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张杰
【摘 要 题】鲁迅研究
【正 文】
    《苦闷的象征》初版时间考
日本文艺批评家厨川白村的文艺论文集《苦闷的象征》,是鲁迅十分重视的一部文艺论文集,也是对鲁迅产生过重要影响的文艺论文集。鲁迅与此书的关系,只看鲁迅对它的翻译、译文的发表和单行本的出版,原始的记载都一清二楚。
关于鲁迅购买日文原版书。《鲁迅日记》1924年4月8日载:“往东亚公司买《文学原理》、《苦闷的象征》……各一部,共五元五角。”查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鲁迅手迹和藏书目录》,可知鲁迅购买的日本原版《苦闷的象征》至今仍存于北京鲁迅博物馆。目录还记有“厨川白村著,大正十三年(1924)东京改造社五十版,精装毛边,目次前页有鲁迅先生篆文章一方”。
关于鲁迅对此书的翻译。《鲁迅日记》1924年9月22日载,“夜译《苦闷的象征》开手”;当年10月10日载,“夜译《苦闷的象征》讫”。起讫日期清晰,翻译过程仅历20天。
关于这部中文译稿的发表和出版。在鲁迅翻译过程中,《苦闷的象征》的中文译稿的第一、第二部分已经开始在《晨报副刊》连载,具体的起讫时间是1924年10月1日至10月31日。单行本的初版时间,据版权页是“1924年12月初版”,这有原书可查。在鲁迅诞生百周年纪念活动期间,北京鲁迅博物馆举办《鲁迅著作版本展览》,并编印《鲁迅著作版本展览目录》。在这个目录中,《苦闷的象征》初版本系北京图书馆提供,文字说明是“《苦闷的象征》厨川白村著,鲁迅译,北京未名社1924年12月初版。本书为鲁迅赠孙斐君书,有鲁迅题字并印章,内容为‘送给斐君兄。译者’”。以留有鲁迅手泽的实物为证,鲁迅译《苦闷的象征》的初版时间是1924年12月,也是明明白白的。
在一般情况下,书籍版权页上的记载,自然是该书信息的原始记录,理所当然地被研究者作为重要的依据。根据《苦闷的象征》版权页上的记载,将其初版时间定为1924年12月的书籍,我所见到的有以下几种: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鲁迅全集》第16卷;王观泉编、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鲁迅年谱》;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鲁迅年谱》等。在《鲁迅全集》第16卷中收有《鲁迅著译年表》,其中1924年9月22日条目下的文字是“始译厨川白村的文艺论文集《苦闷的象征》,10月10日译毕,本年12月出版,新潮社代售,列为《未名丛刊》之一。”另外两种年谱,文字各异,但在确定《苦闷的象征》的初版时间方面,同《鲁迅全集》第16卷中的《鲁迅著译年表》无异。然而也并非所有有关鲁迅的著述,在确定鲁迅译《苦闷的象征》的初版时间问题上,都以初版本的版权页为据。在这方面持有异议的有鲍昌、邱文治编、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鲁迅年谱》;复旦大学、上海师大、上海师院《鲁迅年谱》编写组编、安徽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鲁迅年谱》。鲍昌、邱文治编《鲁迅年谱》,1924年12月末的谱文是:“本月,译作《苦闷的象征》作为《未名丛刊》第一种出版(由新潮社代售,实际上于1925年2月出书)”。复旦大学等编《鲁迅年谱》1925年3月7日的谱文是:“所译文艺论文集《苦闷的象征》(日本 厨川白村作)由新潮社出版。”这些都说明,有些研究者并不以《苦闷的象征》初版版权页的白纸黑字为凭信。
鉴于研究者对《苦闷的象征》的初版时间认识上的参差,我特意针对这一问题作了一些考察,最后确认该书初版时间只能是1925年3月。这也就意味着, 《苦闷的象征》初版本版权页上“1924年12月初版”这一时间是虚拟的。
确认《苦闷的象征》初版时间是1925年3月,首先要排除1924年12月出版的可能。据《鲁迅日记》,1925年1、2月份《苦闷的象征》的排印稿尚在校对中。现将《鲁迅日记》的有关记载做一摘要:
1924年12月4日:“校《苦闷之象征》。”
12月9日:“校印刷稿。”
12月10日:“寄新潮社印刷稿。”
12月12日:“夜校《苦征》。”
12月13日:“往新潮社交校正稿。”
12月15日:“校《苦征》稿。”
1925年1月6日:“夜校《苦征》印稿。”
1月7日:“寄新潮社校正稿。”
1月14日:“校《苦征》印稿。”
1月28日:“寄李小峰信并校正稿及图版。”《鲁迅全集》中此条的注释是, “指《苦闷的象征》清样及插图铜版。”
2月8日:“夜伏园来,托其以校正稿寄李小峰。”
这些关于《苦闷的象征》的记载,大致反映了鲁迅对该书排印稿反复校对的过程。从中可以看出:一、鲁迅对《苦闷的象征》的校对,始于1924年12月4日,讫于1925年2月8日。也就是说,至1924年底《苦闷的象征》的排印稿仍在校对中。二、1925年1月28日以前,书中插图图版尚未送抵出版社。 以此排除《苦闷的象征》初版于1924年12月,作为依据是十分坚实的。
确认《苦闷的象征》的初版时间是1925年3月的第二个依据,是鲁迅亲拟的《〈苦闷的象征〉广告》。广告篇幅短小,现全文照录:

这其实是一部文艺论,共分四章。现经我以照例的拙涩的文章译出,并无删节,也不至于很有误译的地方。印成一本,插图五幅,实价五角,在初出版两星期中,特价三角五分。但在此期内,暂不批发。北大新潮社代售。
鲁迅告白
这则广告刊登于1925年3月10日《京报副刊》(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这无疑是《苦闷的象征》刚刚出版的有力证明。尤其能够证明这一点的,是其中的“在初出版的两星期中,特价三角五分”的优惠期,这只可能在该书刚刚出版时实行,而不会在出版两三个月以后实行。这就进一步证实,《苦闷的象征》的初版时间是在1925年3月。
确认《苦闷的象征》初版时间为1925年3月的第三个依据,是鲁迅最初收到样书的记载。鲁迅是该书的译者,自然会在该书出版后最先收到样书。《鲁迅日记》对此事的最早记载是1925年3月7日,原文是:“下午新潮社送《苦闷的象征》十本。”这或许就是复旦大学等编《鲁迅年谱》将《苦闷的象征》初版时间定为1925年3月7日的原因。
除以上情况外,《鲁迅全集》中有关《苦闷的象征》的一些注释,也可以作为旁证。尽管《鲁迅全集》第16卷中的《鲁迅著译年表》,将《苦闷的象征》的初版时间定为1924年12月,但《鲁迅全集》中其他一些注释并不沿循此说,例如:
《鲁迅日记》1924年12月4日“校《苦闷之象征》”注释:“指校阅该书单行本清样,至1925年2月校讫。”(《鲁迅全集》第14卷第524页。)
《〈苦闷的象征〉引言》中关于《苦闷的象征》的注释:“……1925年3月出版单行本,为《未名丛刊》之一,由北京大学新潮社代售,后改由北新书局出版。”(《鲁迅全集》第10卷第233页。)
众所周知,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鲁迅全集》中的各文集,是分别由不同单位的注释者注释的。这就可能造成,面对同一事物,由于注释者认识上的不同而形成注文的不同。以上注文完全可以说明,在注释的当时,已经有注释者对《苦闷的象征》初版于1924年12月提出了质疑,并经过了考证落实在注文中,只是未将考证过程形成文字公之于众。在这里我恰可引为旁证,也为这些注释者的先期工作再次留下一些印迹。
对于《苦闷的象征》版权页上的初版时间为什么要比实际初版时间提前的问题,我有一个还不能得到证实,也许永远无法得到证实的推测。鲁迅在翻译《苦闷的象征》过程中,已经得知丰子恺也在翻译此书,并且知道丰子恺译本已经列为《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即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这一情况自然也会为鲁迅译本的出版者所获知。或许是出于“抢先”的目的,出版者才将该书的出版时间故意提前。如果这一推测成立,那么他们的目的确实实现了——丰子恺译《苦闷的象征》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时间是1925年3月。
    鲁迅与阿波利奈尔的《禽虫吟》
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的译名,在鲁迅著译和《鲁迅全集》的注释中,显得过于参差。在鲁迅著译中,鲁迅曾分别译作亚波理奈尔和亚波里耐尔;在《鲁迅全集》注释中,除沿用以上两种译名以外,还译作阿坡里耐尔、阿坡里耐和阿波利奈尔。据《大百科全书》,Guillaume Apollinaire通译为阿波利奈尔。
阿波利奈尔(1880—1918)的生平,鲁迅曾经作过简要介绍,全文是:
Guillaume Apollinaire是一八八○年十月生于罗马的一个私生儿,不久,他母亲便带他住在法国。少时学于摩那柯学校,是幻想家;在圣查理中学时,已有创作,年二十,就编新闻。从此放浪酒家,鼓吹文艺,结交许多诗人,对于立体派大画家Pablo Picasso则发表了世界中最初的研究。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卢佛尔博物馆失窃了名画,以嫌疑被捕入狱的就是他,但终于释放了。欧洲大战起,他去从军,在壕堑中,炮弹的破片来钉在他头颅上,于是入病院。愈后结婚,家庭是欢乐的。但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因肺炎死在巴黎了,是《休战条约》成立的前三日。
他善画,能诗。译在这里是“ Le Bestiaire”(《禽虫吟》)一名Cortege dorphee(《阿尔斐的护从》)中的一篇;并载Raoul Dufy的木刻。(《译文序跋集》)
需要补充介绍的是,阿波利奈尔创作的诗集,除了《禽虫吟》,还有《醇酒集》、《被杀害的诗人》、《美好的文字》。在诗歌之外,阿波利奈尔还著有剧本《蒂雷西亚的乳房》,评论文集《美学深思录》等。鲁迅介绍阿波利奈尔始于1928年11月,当时鲁迅正编辑《奔流》第1卷第6期。这一期的稿件,诗歌所占比重较大,鲁迅为配合和突出这一特点,也翻译了阿波利奈尔的《跳蚤》和蕗谷虹儿的《坦波林之歌》“充充配角”。《跳蚤》不过四行,鲁迅译为:
跳蚤,朋友,爱人,
无论谁,凡爱我们者是残酷的!
我们的血都给他们吸去。
阿呀,被爱者是遭殃的。
在介绍阿波利奈尔和他的《跳蚤》同时,鲁迅其实更钟情诗集《禽虫吟》中的木刻插图,因为在《奔流》第1卷第6期中,也选用了与《跳蚤》相配的插图,这是阿波利奈尔首次在鲁迅笔下出现的大致情景。

鲁迅翻译的《跳蚤》,系据堀口大学的日译本转译。堀口大学的日译本《禽虫吟》,译名《动物诗集》,东京第一书房大正十四年(1925)初版。据《鲁迅日记》记载,1927年10月12日鲁迅从内山书店购到此书,从此对阿波利奈尔的这个诗集一直不能忘怀。从1929年7月起,鲁迅与当时在法国学习音乐的季志仁常有书信往还,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鲁迅委托季志仁购买书籍和木刻作品。1929年7月21 日鲁迅寄季志仁一千法郎汇票,7月24日又寄汇票一张和信笺一包约50枚。此前此后, 鲁迅也屡屡收到季志仁信和书籍。1929年10月4日《鲁迅日记》记载:“晚收季志仁从法国寄来之《Le Bestiaire》一本,价八十法郎。”此书即阿波利奈尔的《禽虫吟》法文原刊本。从这一过程可以看出鲁迅对《禽虫吟》的念念不忘和锐意穷搜。
《禽虫吟》的法文版初版于1911年。鲁迅得到的法文版,是巴黎“人头鸟女妖”出版社1919年版。鲁迅在对阿波利奈尔的生平介绍中谈到这个诗集时,称它是“‘Le Bestiaire’(《禽虫吟》)一名‘Corteged’(《阿尔斐的护从》)”。按照通译,前者译为《动物小唱》,后者译为《奥菲的随从》。这是直接从法文译为中文的两个诗集名,此外由于存在日译和由日译转译中文,以及鲁迅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称呼等原因,这个诗集还有其他集名,这里有必要作一点罗列。《Le Bestiaire》的通译是《动物小唱》,堀口大学的日译是《动物诗集》,鲁迅转译为《禽虫吟》,但在致黄源信(1935年5月28日)中称《动物集》,《鲁迅全集》注释中则有《动物寓言诗》和《动物寓言诗集》的译法。《Coreeged'Orphee》通译《奥菲的随从》,本是《动物小唱》的另一集名。奥菲,是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竖琴名家;奥菲的随从,表示尊崇和追随奥菲之意。对这个集名,鲁迅译为《阿尔斐的护从》,《鲁迅全集》注释译为《奥菲尔的护从》和《奥菲尔的扈从》。从以上不同译名可以看出,鲁迅的《禽虫吟》译名最为别具一格,也最富中国传统诗词的韵味。
无论是鲁迅翻译介绍阿波利奈尔其人其诗,还是孜孜以求地搜寻《禽虫吟》的日译本、法文本,鲁迅更重要的目的是得到和介绍《禽虫吟》中的木刻插图。在鲁迅的著译中,凡涉及《禽虫吟》之处,无不提到木刻插图。在介绍《跳蚤》时,鲁迅甚至说“所以翻译的原因,又全是因为插图,那么诗之不关重要,也就可想而知了”。《禽虫吟》插图的作者,是法国画家杜飞(R Dufy〈1877—1953〉)。对于杜飞,鲁迅同样作过介绍:
《跳蚤》的木刻者R Dufy有时也写作Dufuy,是法国有名的画家,也擅长装饰;而这《禽虫吟》的一套木刻尤有名。集的开首就有一首诗赞美他的木刻的线的崇高和强有力;L. Pichon在《法国新的书籍图饰》中也说——
“……G. Apoollinaire所著《Le Bestiaire au Cor. tege’Orphee》的大的木刻,是令人极意称赞的。是美好的画园的丛画,作为各种特别动物的相沿表象。由它的体的分布和线的玄妙,以成最佳的装饰的全形。”
阿波利奈尔的诗和杜飞的插图,一直保存在鲁迅的书架中,也以以上的形象一直保存在鲁迅的心目中。
1935年5月,正在指导黄源编辑《译文》的鲁迅,为筹划第3卷第1期的稿件, 在致黄源信中表示拟请精通法文的黎烈文翻译《禽虫吟》:“我想,可以向黎先生预先声明,敲一个竹杠,请他译《动物志》,有图有说,必为读者所乐观。印的时候,把插图做得大一点,不久就可以出单行本。”十分遗憾,由于《译文》的突然终刊,这一建议最终未能实行和实现。
最后,顺便纠正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鲁迅全集》注释中的一个错误。在《译文序跋集·〈跳蚤〉译者附记》的注释中,对《阿尔斐的护从》的注释是“亚波里耐尔写作于1914年的诗集”。实际情况是,这个诗集出版于1911年。不说其他记载,仅鲁迅在《〈奔流〉编辑校记(六)》中说过:“这书是千九百十一年,法国Deplanch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