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生”本義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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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寤生”本義考

胡小川赵威

北京师范大学汉语文化学院100875

摘要:《左傳》隱公元年記載:“莊公寤生,驚姜氏……遂恶之”。寤生一詞,歷來眾說紛紜,有作“啎生”、“夢生”、“窒息”、“惡生”解。筆者以為,以上說法中難產的“啎生”說、易產的“梦生”說,和“生而窒息”說,都不足使姜氏惡之如此之甚,於情於理不合,至於“寤生”為五月五日出生之說更屬臆想。姜氏厭惡莊公,極可能是莊公“寤生”妨父母,古有“兒墜地便能開目視者謂之寤生,舉寤生子妨父母”一說,然考慮醫學常識,“墜地便能開目視”較為反常,遂驚姜氏,因此,“寤生”應指莊公出生便睜著眼睛。

關鍵詞:左傳莊公寤生

《左傳?隱公元年》:“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司馬遷在《史記鄭世家》中說:“武公十年,娶申侯女為夫人,曰武姜。生太子寤生,生之難,及生,夫人弗愛。”此處的“寤生”被理解為難產。與此相同的是王力先生在《古代漢語》中對寤的解釋:“‘寤’通‘啎’,逆、倒著。寤生,胎兒腳先出來,等於說難產”。“寤”爲“啎”的假借,清人亦有很多類似說法。如:郝懿行《爾雅義疏》注“逜,寤也”一條引臧琳《經義雜記》云:“寤者,臧氏琳以為啎之假借也……寤生者,謂啎逆難生,久不得下,故驚姜氏。寤之言牾,因其牾逆”。此外,還有“寤”通“牾”的說法,清代黃生在《義府》中說:“寤當與牾通,牾,逆也。凡生子首出為順,足出為逆,至有手及臂先出者,此等皆不利於父母,或其子不詳,故世俗惡之。莊公寤生,是逆生也。逆生則產必難,其母之驚且惡也宜矣。”現代學者楊伯峻在《春秋左傳注》說:“寤字當屬莊公言,乃牾之借字,寤生猶言逆生,現代謂之足先出。”但竊以爲,此處“寤生”並無通假,謂姜氏因爲難產而厭惡莊公,此說未免有些不近情理。一般說來,婦女生第一胎,難產較多,從未見因難產而厭惡自己的孩子,如果是難產,嬰兒出生後即不可能再使姜氏受驚,畢竟危險和痛苦都已經過去了,難產生子,母子平安,反而更增喜悅之情,且父母喜愛儿子,是人之常情,不当恶之如此之甚。《左傳》此處特意說明姜氏厭惡莊公的原因是“莊公寤生”,則莊公出生時必發生了不平常的事,而難產、生產的痛苦並不是不平常的事情。因此所謂“寤生”,絕不止難產那麼簡單。

“夢生”說則將寤訓為夢,亦即姜氏睡著的時候生出了鄭莊公。《说文》云:“寤,寐覺而有言曰寤”;“寐,臥也”。簡單說,寤是醒,寐是睡。清人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在解釋《詩經?周南?關雎》時說“寤寐猶夢寐也……凡夢亦通言寤”。則他是把“寤”解作“睡夢”的。他引用《逸周書》中寤訓為夢的例子(如《逸周書?寤儆解》:“今鄭寤有商驚予。”晉,孔晁注:“言夢為紂所伐,故驚。”),得出了“寤亦夢也”的結論。如此,後世依此就將“寤生”解作“夢生”。清人黃生《義府》:引《南燕錄?慕容德傳》云:“慕容皝夫人晝寢生德,左右以告,方寢而起。皝曰:‘此兒易生,似鄭莊公’。”又《春秋經傳集解》杜預云:“寐寤而莊公已生,故驚而惡之。”孔穎達云“謂武姜寐時生莊公,至寤始覺其生”,可見古書中也有寤、寐通用的例子。解“寤”作“梦”,或是如杜氏、孔氏之说——姜氏寤而始覺生莊公,就將主語變成了姜氏,主語為姜氏,于文句結構來說較為不通暢,實難點讀,使意義更加含混,也更加不近情理。婦女生產,尤其是第一個孩子,不可能在自己完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出生,果如此順利,應是一莊喜事,岂会驚姜氏,更不會使姜氏惡之。

“窒息”說則是“夢生”說的一種延伸,學者邱鳴皋在《“寤生”解》中解釋“夢生”是指科學上的一種術語,即指初生兒窒息,中醫學上稱為夢生,或稱落地驚,草迷,也稱寤生。這種初生兒落地不能啼哭,頭臉青紫,手足冰冷,呼吸極弱。如果搶救不及時,很快就會死去。清陳复正輯《幼幼集成》卷一說:“小兒初生,或不能發聲,謂之夢生,多不知救,深為可憫。”解寤生作夢生就難有確證,又引申如此,更是迷影重重。竊以為此說亦不能成立,原因同難產說,新生兒在生死關頭存活下來,本是可喜之事,即使有驚嚇,也會被喜悅代替,更不可能使姜氏因此一直厭惡莊公。

“惡生說”是學者方勝提出的,他認為“寤生”便是“惡生”,生於五月五日,極為不祥。其理論依據主要是從戰國到唐宋皆對生育子女日期非常讲究,在五月五日所生子女極為不祥,古代称为毒月或毒日,“生子不举”,因此便下結論說莊公生於五月五日。但縱觀其全文,只言五月初五日生如何不祥,並未有隻字論及五月五出生與寤生的關係。《隱公元年》雖將鄭莊公出生放於夏四月後一段敘述,但要注意段首有個“初”字,其實此時莊公已有三十多歲了。莊公生日已不可考,僅憑寤生不祥,五月初五出生亦不祥,同為不祥,就考得鄭莊公生於五月五日,那不僅僅是解釋“寤生”一詞,更是莊公生平考證的重大突破。因此這個理論也是站不住腳的。

東漢應劭《風俗通義》有云:“不舉寤生子。俗說:兒墜地便能開目視者謂之寤生,舉寤生子妨父母”。而王應麟在《困學紀問》中引《風俗通》卻變成了未能開目視:“莊公寤生,《風俗通》云:‘俗說,兒墜地未能開目視者謂之寤生’”。二者流傳已久,或其中一本被傳抄校刻者依個人之意而改之,亦未可知,然難考誰本為正。依“寤”字之本意,當以前者之說更為合理。又姚寬在《西溪叢語家世舊聞》中引作:“不舉寤生子,兒墜地未可開目便能視者,謂之寤生子,妨父母”。此說甚怪,未開目不知如何視之。由此可見,“兒墜地未開目便能視”根本說不通,“兒墜地未能開目視”是正常現象,相對而言“兒墜地便可開目視”就極為反常。

《說文》?部,寤字籀文為,由、、組成,可以解作人睡在房間裡床上,讀若“吾”。人睡、醒時與眼關係最為密切,所以《說文??部》多字著重表示其目,可見“寤”與“目”關係亦較為密切。又《說文》:“晤,明也”;“悟,覺也”都有覺明意,此二字當與“寤”為同聲符之字。那麼,“寤”字從形看則與目有關,從聲看則與“覺、明”有關,所以解鄭莊公為出生就睜著眼睛似乎更為合理。

而從醫學現象來看,嬰兒在墜地之時,大多都是緊閉雙眼,過幾個小時才慢慢睜開,外界的光線會刺激它們的眼睛,需要閉眼保護。所以大多數時候,嬰兒都是閉著眼睛,光線變弱才會睜開,甚至在出生後數月,它們的眼睛都不會發育完全,整個世界在其眼中都是倒立的,並只有模糊的影子。新生兒出生便睜開眼睛,周圍環境一時間從黑暗變得光明,由於光線刺激,會讓嬰兒瞳孔擴散,眼神變得渙散、略顯空洞,因此,在古代醫學不發達的環境下,人們便認為這樣的嬰兒是帶著怨恨出生,被視作妖孽,不祥,妨父母。剛出生就能開目視本身又是一種少見的反常的現象。因此才會驚姜氏,使姜氏極為惡之。

若《風俗通義》之說流傳無誤,那麼其即解“寤生”為出生就開目視之第一人,然二書皆流傳久遠,未知孰是。又今人也有數篇論文論及此說,然多少差強人意。今舊題重談,意在從文字、篇意、人情、醫學幾個方面來論述,或許可以為後來者提供一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