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使车臣汗记程诗》中的北疆生态状貌及生态意识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21-04-27
/ 3

《奉使车臣汗记程诗》中的北疆生态状貌及生态意识

冯海霞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00)


摘 要:诗集《奉使车臣汗记程诗》是清代蒙古族诗人延清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奉旨前往喀尔喀车臣汗部致祭途中所见所感的实录。其中有关蒙地社会状貌与边疆政策关系的揭示是对晚清北疆草原生态环境的文学反映,这种直觉式的对自然万物的思考和关照已经属于现代生态学的范畴,暗含着当代人的生态伦理意识和价值追求。对此进行研究,可为当下边疆地区生态文明建设提供有益的思考。

关键词:北疆草原;生态困境 边疆政策

“生态”一词虽是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实则,其作为一种人类“集体无意识”早已潜藏于世界各民族人们普遍的价值选择和实践之中。中古时期,人与自然的原生状态被逐渐改变。人与自然的关系因人的能力逐渐突显而变得分离,又因人类以利用自然来满足自身生存和欲望而变得更加紧密,在这一过程中,人类在向自然索取的同时,亦会审美的关照自然。但与诗意的生态局面相较,生态危机更加明显,突出表现为朝代的衰朽和更迭之际,人类对生态的严重破坏,清朝末期的北疆地区便是如此。延清诗集《奉使车臣汗记程诗》就全面反映了晚清时期塞外边疆地区自然、人文生态秩序严重失范的情形。

斯多葛派的创始人芝诺认为“人的目的就在于与自然和谐相处”人的“终极意义也许可以界定为和谐统一的生活,或者,换句话说,即我们人类与整个宇宙和谐统一地生活,人类所有的行为都不违背自然万物本身具有的普遍规律。”这种以亲善自然为前提来维持人类自身发展的生态观与蒙古族崇拜自然、敬畏生命的朴素生态伦理意识殊途同归。蒙古民族认为人与自然本为一体,因此,善于让自己融为大自然之中,巧妙地运用“草——蓄——人”三者的生态循环关系来解决生存问题。在这一关系中人类始终以自身的‘动’来顺应自然‘静’,在实现自然生态系统良性循环的基础上,维持自身的繁衍发展。但在19世纪中后期,人类对待自然从“顺应”转为“蛮狠地占有”,致使蒙地草原出现了人与自然二元背离的状态。

《奉使车臣汗纪程诗》有大量关于草原自然生态遭到严重破坏的诗篇,多角度反映出草原生态环境混乱、无序乃至崩溃的境况。诗《宿奎苏图》云:“多木今无木,沙泉眼欲干。马跑思塞外,羊饮就河干。春雨穹庐望,秋风破屋叹。(住房破坏)我来高处立,裘帽不胜寒。”《闲眺用宝文靖公诗韵》亦云:“望中无一木,多木语无稽。地辟三春冷,天围四野低。沙虫经雪化,塞马逐风嘶。候馆荒凉甚,啾啾冻雀栖。”两诗皆道出因草原植被及树木遭到严重破坏,草原本“多木”今却“无木”,进而泉水干涸、风沙漫天、牲畜枯廋,牧民只能在破屋中哀叹的凄凉场景。诗人看到此景,倍感心酸,特意以“苦旱”为题描述。《归路所经过地方苦旱可悯也,诗以纪之》谓:“山花入夏红兼紫,塞草经春绿转黄。无雨四郊涔水涸,有风万里海尘扬(路经瀚海以来无日不风)。”行至奎苏圆,情形亦是如此。狂风大作,人烟罕至,人们只能龃龉前行,面对此情,诗人热切希望天降大雨,能够恩泽万物。《道中遇风用景佩珂学士暮抵奎苏圆诗韵》言:“云飞扬兮大风起,挟石撒沙势难止。平原四望无人行,唯见使臣一车驶。纷纷僮仆驱马随,满面黄尘扑不已。我愿狂飙吹雨来,穷荒被泽自今始。”

草原上曾经“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别致风景已经荡然无存,代之的是草木不生、瘦马嘶鸣,百姓苦不堪言的荒凉场景,这表明草原生态系统已遭到严重破坏,难以维持自身循环运转。实则,草原生态系统像是由各种易碎的、柔软的或精致的材料按照各自的结构和目的互相勾连形成的生命网,当某个“材料”被无度利用、或人为破坏时,多米诺骨牌效应就会迅速发生,最终承担后果的是人类自身。

草原自然生态恶劣,以草原资源为生存基础的人们的生活日趋艰难,进而蒙地的社会秩序也遭到破坏。《又沙城午尖四十六韵》中“田硗土瘠方春耕,三月麦苗犹未生”是对蒙地萧条的农事生产的记述。土壤沙化,禾苗未能按时萌芽,农民终将颗粒无收。而《昨纪游溥恩寺诗意有未尽补撰五古四十韵》中“加以岁屡旱,草枯屈不伸。驼马坐多毙,瘦骨空嶙峋。”的诗句,则是对牲畜不蕃的畜牧业的反映。以畜牧业为主,农耕为辅的生产方式是中古时期蒙古族的“资生之道”,现二者兼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进而引发了社会问题。延清一行夜宿海流,见到如此场景:“穷荒也置邮,沧海竟横流。适野知荼苦,瞻天抱杞忧。……浊酒杯中物,悲笳帐外腔。吉占求塞马(注:自开垦以来,蒙人牲畜尝为客民盗窃。),惊吠听邻尨。”因开垦耕种之需,内地大量居民涌入蒙地,加之社会产出不足导致的食物匮乏,许多人为了生存铤而走险,因此,偷盗之事经常发生,牧民希望用占卜来寻回丢失的马匹。夜晚时,常被犬吠声惊醒,深怕牧马再被盗走。此诗可知,自然生态的恶化致使人类获取生存物质的途径和数量大幅度减少,滋生了偷盗、甚至是豪夺的风气,逐渐导致社会秩序和伦理道德的滑坡乃至坍塌。

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互动相连,自然生态危机的出现,除了生态内部的变化,更多是人文生态混乱所致。换言之,生态问题的出现,表层表现为人类对自然资源过度无序的利用,深层的根源在于人类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制度乃至思想意识。 对于逐水草而栖息的游牧民族来说,每一次生态文明的选择及社会制度的改变都至关重要。蒙地凋敝的草原、困顿的民众的生态困境就是自然生命网被人为损坏造成的结果,与清政府在该地实施的经济和宗教政策密切相关。

清朝中后期,政府为了增收税收,在蒙古族地区长期实施的“封禁政策”已名存实亡,这是蒙地生态恶化的主要原因。草原文明是自然与人类良性互动的结果,可以对其进行合理调整,却不能根本改变,否则会破坏草原生态规律,产生严重的生态问题。鉴于此,清政府为了保护草原自然生态良性运作,在人口、地域和资源三方面作了封禁,史称“封禁政策”。这一政策严禁私垦牧地、采伐森林、越界游牧,这些规定保护了草原生态链中的基础环节,有效实现草原生态的良性循环。到了19世纪中后期,清政府为支付巨额赔款和维持苟延残喘的局面,千方百计搜刮民脂民膏,清朝统治者默许,甚至以“无碍游牧”为由鼓励内地居民入蒙地开垦种田致使草原面积锐减,破坏了草原生态基础结构,引起连锁不良反应。

延清从国计民生的立场出发,写数十首诗作对清朝后期蒙地实施的开垦耕种政策予以批判。《初见鄂博用宝文靖公诗韵·又二首》(其一)为显例,诗云:“绝徼行人少,征轺送使星。巡边无壁垒,垦地有畦町(注:沿途开垦之地甚多)。水积水花白,山横塞草青。何年留古庙,石殿立亭亭。曾驻西番佛,而今庙貌荒。(注:山南有喇嘛庙一所,屋宇极多,所谓海流招也。今喇嘛携牲畜徙去,盖因庙之四围地皆开垦,宙中所有牲畜无处牧放,故舍庙而去,此开垦之不便于蒙民者。)四围堆白石,一带缭红墙。占地来农父,移家慨梵王。当年游牧地,寥落少牛羊。”整首诗歌记述了鄂博地区因开垦之地甚多,牧场稀少,牛羊无草可食,牧民纷纷迁徙的情形,延清直言“此开垦之不便于蒙民者”。实则,到了清朝末期,在蒙地实施的封禁政策已名存实亡,因此,诗中自注“第二台行馆壁间悬有垦务大臣告示,云每台站四面十五里以内不准开垦地亩,恐于牧放有碍等语。是定章未尝不善,其如委员奉行不善何?”诗人自问,实则不言而明,另一诗曰“雨泽遐方少,风霾大漠昏。遑知耕种利,游牧抵田屯”。在社会巨变之时,没有政治远见的决策者往往会为了摆脱眼前的困境而放弃或牺牲社会和民众的长远利益,这是蒙地封禁政策执行不善的根源所在,也是造成晚清蒙地生态环境不断恶化的重要原因。

清政府为了对蒙古族进行思想上的控制,大兴黄教。清政府耗巨资大量修建寺庙,不断招收喇嘛班第,致使蒙地青壮年男子痴迷黄教,无心生产,土地荒废,经济日渐萧条,导致自然和人文秩序混乱。延清在诗集中把沿途所经过的寺庙的规模,喇嘛的庞大的数量以及人们对黄教的愚痴情况进行了详细记述。《昨纪游溥恩寺诗意有未尽补撰五古四十韵》云:“但祈免灾病,焉敢辞苦辛。痴愚类如是,化及蒙古民。尊卑极崇奉,肌髓如浃沦。一心有专注,无复生贪嗔。游牧割旗地,俾得养所亲。既无征徭累,台站章宜遵。定例有供奉,当令甘苦均。惜不事生计,近今多患贫。”清政府以免徭役、发定例为条件吸引了大量的蒙地民众信奉黄教,人们不再愿意生计劳作,社会劳动力及社会产出严重不足,久之,蒙地社会财富的分享者与社会财富的创造者的差距以反比例的模式日益扩大,最终导致蒙地“近今多患贫”的情形。

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互为表里,自然是人类生存的原始物质基础,但当人与自然的关系形成之时,人的生命价值选择和行为对自然的存在至关重要。社会生态学家布克钦在其《社会生态学的哲学》里谈到:人类首要的生态问题根源于社会问题。纵观人类的历史,横察当下,生态问题的产生,自然自身的作用微乎其微,而欠缺理性的行为和不负责任的态度是主要的原因。碍于身份的限制,延清在诗集中明确批判清政府对蒙地采所取的政策的字眼甚少,但其诸多诗篇从不同层面对蒙地的自然和人文秩序失范、甚至崩溃的状况进行了书写,字里行间中无不流露着对其的否定和失望。


古老的蒙古族依“天”而存,对自然万物有着独特的情感和认知,这种认知成为蒙古族精神信仰中的核心内容。延清是从龙入关的蒙古族后裔,但流淌在蒙古族血液中的民族特质从未消失,其内心依然潜藏着对草原万物的特殊情感,因此,当他行走于蒙地时,才会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有着强烈的关照。受历史的限制,延清不可能有明确的生态理论的提出,但作为草原游牧民族的后代,这种对生态的直觉式感悟要比许多理论更加深刻。其对蒙地人居环境及社会状貌的实录,尤其是对晚清封禁政策以及宗教制度对蒙地生态的消极影响的揭示,已深入到对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二者辩证关系的思考,触及到了生态伦理意识的核心问题。诗中流露出的对人类自身(蒙古族)生存现状和未来的焦虑及担忧,亦是现代生态学产生的根源。

深入挖掘人类的“心路”历程,不论任何民族,其所有的艰辛和努力无非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即所谓“诗意的栖居于大地”。可我们往往忽略“大地”中人类只是万千生命的一种,及所有生命天然休戚相关的事实。因此,人类在无限制地实现自己生存自由的时候,必会限制或占有了其他生命的生存自由,这终将会使人类陷入生存困境。在这一层面上来说,生态和谐的实在落脚点就是蒙古族一向推崇的“敬畏生命”的观点。这亦如施韦泽(另译“史怀泽”)所言:人类应该敬畏每一个想要生存下去的生命,如同敬畏人类自己,更要如体验自己的生命一样,感同身受地对待其他生命。要始终秉承生命之善,维持生命,改善生命,给予任何生命的生存和发展空间。如此,我们与宇宙建立和谐的精神关系和理性的沟通意识,方可共同体验生命的幸福,人类与其他生命的“诗意栖居”才能正真实现。

作者简介:

冯海霞 1983年1月 女 (汉族) 内蒙古乌兰察布市人 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集宁师范学院讲师) 主要从事清代诗文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元明清蒙汉文学交融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号: 16ZDA176)的阶段性成果。内蒙古自治区教育厅项目“蒙满汉及外来文化交融视域下的晚清蒙古族诗人延清研究”(NJSY19236)及集宁师范学院“清代察哈尔地区汉文诗歌创作研究”(jsky2018076)结题成果。




Will Curtis: The Nature of Thing, the ECCO Press,1984,New York, preface, ix。

Peter Marshall: Nature's Web: An Exploration of Ecological Thinking, Simon&Schuster Ltd.,1992,p.77。

延清:《奉使车臣汗记程诗》(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6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09页。

同上。

延清:《奉使车臣汗记程诗》(卷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6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37页。

延清:《奉使车臣汗记程诗》(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6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09页。

延清:《奉使车臣汗记程诗》(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6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97页。

延清:《奉使车臣汗记程诗》(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6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20页。

延清:《暮抵海流用景佩珂学士诗韵二首》(其一),《奉使车臣汗记程诗》(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6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33页。

参阅乌云毕力格、成崇德、张永江:《蒙古民族通史》卷四,内蒙古大学出版社 2002 年版,第288页。

延清:《奉使车臣汗记程诗》(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6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08页。

同上。

《早发海流道中》,同上。

延清:《奉使车臣汗记程诗》(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6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97页。

转引自王诺《欧美生态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6页。

(法)施韦泽著,陈泽环译《敬畏生命》,上海社会科学学院出版社1996年版,第23页。

2